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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林丹
1
杨老三掀开一块褪色的绸缎,绸缎下露出一个褪色的红木箱。他哆嗦着手打开木箱,取出一块用红绸布包裹的铜勺,右手握着铜勺的柄一转,铜勺就在手中画了一个闪亮的圈。突然,他高高将铜勺扬起,像一个骑在战马上的战士,高高举起马刀,要狠狠地将眼前一个无形的东西砍成两截——是的,杨老三很愤怒,他想收拾的人叫徐洁。
杨老三用红绸布细心裹好铜勺,放进包里出了门。天空乌云密布,似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。
徐洁是一年半以前来村里的扶贫干部,说要帮杨老三解决吃穿居住困难的问题。
杨老三当时就不乐意。他愁吃愁喝吗?这里漫山遍野都是土特产,想吃什么采什么;他愁穿吗?十年前买的布衣,质量好着呢!他愁住吗?这间小屋是山石垒成的,当年还住过八路军,被日本人炮轰火烧过多少次,现在还不是好好地在这里。这徐洁来了他家很多次,劝杨老三搬出这个小山沟。杨老三每次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。
有一次来,徐洁发现杨老三会做糖画,立刻来了兴致。
杨老三的糖画可是祖传绝技,他那双手更是巧夺天工,只要一炉火、一把糖,铜勺轻舀,不一会他就能化平凡为神奇。那流淌的糖丝,在他手中就如织女手中的蚕丝,轻盈且充满魔力。
徐洁那天看见杨老三坐在一块大理石板前,手臂轻舞,不消片刻,飞禽走兽便跃然“纸”上,叹为观止。最后,铜勺在图案上轻点上两滴糖液,再用一根竹签往上一按,用薄薄的铁片一铲,竹签便黏着图案立在人们面前了。
徐洁看得直鼓掌:“太好了,我们这里产糖,做这个肯定能摘掉贫困县的帽子。”
见人家夸自己的手艺,杨老三倒是笑了,只是笑得无奈:“这东西,五分钱一个,赚不了钱,早就没人学了。”
但徐洁说他要学。他提着糖每周来一次。但他学得很慢,也没啥长进。半年后,徐洁说他来不了了,政府给他安排了新工作,要去另一个村了。
徐洁走了以后,杨老三才念着这“徒弟”的好了。这半年里,徐洁不仅帮他办了一张身份证,还自掏腰包在杨老三房子边上打了一口井,又安装了太阳能发电板。现在杨老三不用翻山头去打水也能在家烧壶好茶看电视了。他由此还知道地球那一边有个叫特朗普的老头在竞选总统。
但这会让杨老三火冒三丈的,是昨天他看到一辆旅游大巴开进了村,大巴上下来的游客中不少人手中都拿着一支糖画,杨老三一眼就看出,这是徐洁的手艺。因为这糖画的造型是他家特有的,但线条却粗大难看,像是小学生的简笔画。
上前一问,杨老三就怒了,人家说在隔壁村刚买的,五块钱一个——能不气吗?五分钱的东西卖人家五块钱,这也太“黑”了?杨老三气得连声咳嗽,脑海里只飘过一句话:要清理门户。
酷夏 (资料图片)
2
杨老三许久没下山了。走不多久,他发现当年那条下山的泥巴路,不知何时修成了水泥路,偶尔还有村民骑着摩托车经过。刚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声时,杨老三吓了一大跳,他怔怔地站在路边看着摩托车经过,像看着一头豹子跑过。
走了不一会,杨老三听到一阵读书声,循声望去,一排新平房围成一个大院子,门口挂着块招牌,写着:杨老三小学。这几个字杨老三还是认识的,他想,莫非这小学校长也叫杨老三?
凑上前一问,看门的老头说,前段时间镇里办了一个制糖厂,糖厂老板捐钱办了这所学校,给取了这个名。杨老三是谁?看门老头却说不知道,只斩钉截铁地说,杨老三肯定是个好人。
“办学搭桥修路,必登天堂之路。从古到今,人们都是这么说的。”那老头还一指眼前的水泥路,说,“这条路也是糖厂出钱修的,大家叫它‘杨老三路’。”
也许是同名同姓。杨老三想着,离开了学校。乌云不知何时被风吹散了,阳光出来了,路两旁的花香飘来,杨老三觉得全身轻松了许多。
又走了一会儿,他看到了山脚的那条小河,愣住了。回头望了一眼自己来的方向,他记得,多年以前,他从早走到晚才走到这河边,过了河就到镇里了。今天他上午出的门,这还不到中午呢,就走到镇里了?杨老三有点不敢相信地拍了拍自己干瘦的大腿:老伙计,是你变结实了?
眼前的小河并不宽,也不深,河水清澈见底,杨老三记得当年他是蹚水过河的,河水冰凉的感觉他至今都记得。但眼前,河面上却有一条三十多米长的石桥,像卧在河上的小白龙。一辆满载甘蔗的货车经过,停在了杨老三身边。司机是个20来岁的小伙子,探出头问:“大爷,进城吗?我带你一脚,不要钱。”
杨老三坐上了副驾的位置,说了几声“谢谢”,问:“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座桥?”
小伙子边开车边说:“你说这座‘杨老三桥’?刚修的。镇上一个姓徐的干部办了一家制糖厂,叫‘杨老三糖厂’。我们种甘蔗的,以前一年到头卖不了几个钱,现在都可以送去糖厂,他们收购。那个干部主意真多,还教大家用糖做糖画,卖往全国的景区和商场。这用糖的需求量大起来,他又请一些农学专家指导选种,帮忙开荒。现在,这山沟沟里都有上万亩甘蔗地了。我这就是往糖厂送货的。”
杨老三紧紧握着手中的铜勺,一言不发。
3
车到了糖厂大门口,空气中弥漫着一阵甜甜的香味。杨老三下车后,小伙子将车开进了厂区。杨老三盯着大门口的招牌“杨老三制糖”几个字发愣,瞬间他又威风起来,这写着自己的名字,不就是自己的家吗?他昂首挺胸地向大门走去。
一身制服的保安拦住了杨老三,那表情让杨老三想到了电影中的日军翻译官。杨老三想了想,拿出了身份证,徐洁当时说出门最好带着,他上午就特意揣怀里了。这会他点着身份证上“杨老三”三个字给保安看。保安打量杨老三几眼,终于像日本翻译官见到了日军军官,恭恭敬敬地说要给杨老三带路。
一走进厂房,杨老三就看到徐洁正向一群外国人介绍着手里的糖画。
一个黄头发的外国人摇摇头,用蹩脚的中文说:“No No No,这不是遗书(艺术),不只(值)这个价,肖(小)学生都能画出来。我们英国人最懂遗书(艺术)。”
“谁说小学生都能画出来?”杨老三忍不住开口说道。
徐洁扭头一瞧:“师父!”
黄头发的英国人问:“他是水(谁)?”
杨老三亮出了手中包着丝绸的铜勺,在空中画了一个圈,铜勺柄在空中金光一闪:“我是这一行的扛把子!”
“扛把子?”英国人听不懂。
“总工程师,NO.1。”徐洁竖起大拇指,小声解释。
“生火,熬糖!”杨老三很是威严地命令。
“好嘞,师父!”陈洁马上打开一个炉子,在铜锅中间放下巴掌大的糖块。
糖块在火焰中缴械,迅速化作了流淌的液体。杨老三扬起了手中的铜勺,宛若悬崖之巅的舞者,手腕轻轻一抖,蚕丝般的糖液开始缓缓滴落,就在糖液与石板接触的一刹那,杨老三的手腕灵活地抖动,手肘优雅地扭动……那位英国人的蓝眼睛瞬间瞪大了。一旁的徐洁也张大了嘴,满脸的惊喜与震撼。
不多时,密密的糖线在大理石板上“绣”出了一个头像,英国人和徐洁异口同声:“特朗普!”
杨老三照例点上两滴芝麻粒大小的糖液,压上一根竹签,薄铁皮轻轻一铲,特朗普就立在众人面前,似乎正在唾沫横飞地演讲。
英国人接过特朗普的头像,观赏了半天,又轻轻舔了一口:“甜!”
杨老三得意地昂高了头。
“多少钱?这个。”英国人激动地问。
徐洁瞟了杨老三一眼,伸出五根手指。
“五元,美元!”杨老三扯着喉咙吼了一声,倒把徐洁吓了一跳。
“OK!合同,签!我要一万幅!”
徐洁兴奋得两眼放光,立刻安排人带英国人签合同。
“师父,五美元,你可真黑!”徐洁忍住笑看杨老三。
“每天晚上8点,所有工人老老实实跟我学,交不出货,小心吃官司!”杨老三把手中的铜勺一转,又在空中画出一道金色的光。
原文载于《羊城晚报》2025年6月12日A10版